她和暗香、阿满立在一个三、四尺宽养有大金鱼的鱼缸旁边,正向四周眺望,曼娘带着儿子来了。
曼娘说:“噢,你们主仆二人离开大伙儿,在这儿享受清福呢。”
木兰说:“我也没有藏起来呀。”
曼娘说:“牛家人来了,我到这儿来是免得看见那位牛先生。他们的孩子都来了,太太,姨太太都来了。”
木兰问:“莺莺呢?她什么样子?”
“她好摩登啊。头发梳成新样子,穿着春季的洋装外衣,外国皮鞋。就像画片儿上画的上海现代女人一样。在屋里,她穿一件淡红的上衣,左肩上插着一枝牡丹。最滑稽的是,她和怀瑜挎着胳膊走进屋子来的,正像现代的一双情人一样,而怀瑜的太太和孩子在后面跟着。我还要告诉你,‘她’还是那个样子——简直把我气炸了肺。”
“你说谁?”
“素云哪。莺莺进屋时,当然向人介绍她的是素云。她们俩走到我母亲前面时,素云说:”这是我那位乡下伯母。‘若是你说这话,我不在乎。但是出自她的嘴里,就不同了。我想她对今天早晨的事,还怒气未消呢。“
木兰说:“这未免太过分了。即便是开玩笑,也嫌太粗野。
我纠正她。你等着。“
木兰一心想看莺莺,她同曼娘走到一间旁边的屋子,从梅花阁子里向那边偷窥。
牛家一到,男客女客自然而然都散开了。怀瑜和曾先生在一处。姚先生和经亚在外面。立夫和荪亚一齐坐在一个角落里说话。
女人们都在屋里坐着。姚太太正和怀瑜的太太说话,怀瑜的太太周围站着四个孩子,莫愁则和孩子们说话。莺莺,当年是个名声狼藉的高等妓女,现在是姨太太的身分。她一到,使别的女人都局促不安,因为良家妇女都对那一等女人天生有反感。但同时,她们又很好奇,要看看她到底是个什么样子。
莺莺和素云坐在一处。她确是富有性感美的,体态丰盈,白嫩活泼,肩膀上带着一朵牡丹花儿,更提高了人对她青春的幻觉。她举止从容大方,似乎并不感觉到她和正派家庭妇女之间有什么不同,也许她是假装做那么自然镇静。有点儿奇怪的是,她并没有浓装艳抹。不过她过去妓女的本性还是泄露了出来,因为她说话的时候儿,把手中深紫色的手绢儿,老是在空中挥动。有时候儿,她坐着却把两条腿岔开得太宽,普通良家妇女是不会的。虽然是妾的身分,她穿的是裙子,和普通正式做妻子的新时代女人一样。她那淡红色的上衣,领子高,又紧又短的袖子,短得刚刚长过胳膊肘儿,所以把丰满柔软的胳膊露在外面。在一个手指头上,木兰看见有一个四克拉的晶光闪亮的钻石。她旁边是怀瑜的妻子,由于辛劳抚养孩子,看来又瘦又弱,像一张色彩褪掉的旧画儿,不过,看样子,她又怀上了孩子。莺莺挥摆着深紫色的手绢儿,从容不迫,谈笑风生,幸福美满,怀瑜的妻子却像一个沉默无声受苦受难厄运难逃的牲口。
孩子们围在母亲周围,以一片狐疑的神气,看着父亲身旁的姨太太。素云叫一个到她身边去,那一对双胞胎之中的一个走了过去。
莺莺显得很亲爱的样子伸出手说:“到我这儿来。”那个小男孩儿,看见那样伸手招呼他,有点儿吃惊,有点儿迟疑,不敢上前。但是莺莺伸出雪白的玉臂,把他揪过去,搂在怀里。莺莺打算和这个四岁的小男孩儿玩耍。但是在他那个双胞胎弟弟叫他时,他挣扎开,跑回母亲身边去。莺莺忽然站起来,回到丈夫怀瑜身边。怀瑜,假装做时新派儿,赶紧立起来,但是曾先生和姚先生则坐着没动。怀瑜和莺莺一齐走到窗前,立着看外面的池塘。怀瑜递给莺莺一支纸烟,给她点上。莺莺就把一只胳膊搭在怀瑜的肩膀上。
曼娘在木兰耳边低声说:“她真是无耻。她敢做的咱们都不敢做。”
木兰和曼娘进屋去和别的女人坐在一处。老祖母看见了暗香,指着她说:“兰儿,那个漂亮小姐是谁?你的朋友哇?”
木兰惊呼道:“老奶奶,她是暗香啊!”
老祖母说:“我真老糊涂了。记人都不行了。她穿得这么漂亮,简直像做官家的小姐。”
这话暗香听了好高兴,也增加了她的自信心。从那一天起,木兰觉得她渐渐近于正常,有时候儿还会很开心的哈哈大笑。
大家过去赴席时,男人走在前面,女人和孩子还是在后面,等着老祖母在前面领头儿。
老祖母叫重孙子阿瑄:“跟我来。”于是一边儿倚着阿瑄,一边儿倚着石竹,开始向前走动。木兰看见环儿搀扶着她母亲。她觉得从来没看过像立夫的母亲那么幸福,那么满足人生的女人。比较起来,她自己的母亲,那时正由莫愁搀扶着,她虽然现在是王府花园儿的女主人,却凄凉命苦。现在精神颓丧得连性格都变了,连老脾气也没有了。
顺着一条巨大的古砖铺的路走去,两边都是高树,春风吹来,带有草木芬芳的气息,她们一直走到摆设盛宴的大厅。宴客的大厅是一栋老房子,大约有五十尺宽,三十尺深,前面有出廊大柱,门很高大,有十八到二十尺高,上面是绿地彩绘的顶子,正门上面悬有一块横匾,刻着“忠敏堂”三个大字。“忠敏”一词显然是王爷祖先的谥号。正前面是一个广阔的石头铺砌的庭院,西边有一通巨大的石碑,底座是石头雕刻的龟。石碑的顶端雕刻着两条龙。这是当年皇帝颁赐纪念老王爷的。大厅前面有两畦牡丹,静静的沐浴在春日和煦的阳光中。
男人们正在看那座石碑,这时荪亚和立夫走到,和他俩走来的还有素丹的哥哥素同,素同现在已经和姚家很熟了。素同穿的是西服,身体健壮,身子虽矮,肩膀很宽,说话沉稳,声音洪亮。立夫发现他只看那石龟,并没看碑文,用他的硬手杖戮那石龟的头。由于天性沉默寡言,眼睛机警而锐敏。立夫很喜欢他。
看完石碑,怀瑜向姚先生说:“三小姐的婚期在什么时候儿啊?”
姚先生说:“大概今年秋天吧。”立夫两年前大学毕业,现在正在教书,因为他坚持结婚之前要自己先赚点儿钱才行。姚先生并不反对,而姚太太则但愿能把莫愁在家里多留一天就多留一天。
怀瑜向立夫说:“恭喜!恭喜!久仰!久仰!将来您必是国家的栋梁之材。”怀瑜又殷勤不停的说:“现在国家极需要像老弟这样人才。国家有好多事情要做,比如提倡工业,提高教育,开创学校,改良社会,澄清吏治,实行民主政治等等。哪方面不缺乏人才呀?”立夫听他这一套,实在觉得怪难为情。
立夫觉得这些名词,这些成语,像连珠炮般爆发出来,就像学校毕业典礼时政客的讲演,实在听之熟矣。在政客的舌头尖儿上,总是挂着“改革社会”、“澄清吏治”等空泛的词句,这些颇引起他的不快,不过他只是客客气气的略做回答而已。
大厅里摆了四桌,曾老太太坐一桌上的主座,下面紧接着坐的是曾太太。曾先生则坐男宾席上的主座,怀瑜紧接着往下坐。第三桌是年轻的妇女,木兰的母亲坐主座,下面一边儿是怀瑜的妻子和素云,素云的下面是莺莺,这样就使怀瑜的妻子依身分而和莺莺那做妾的高下有别了。别人就自行选择位次,立夫、荪亚、经亚和年龄稍长的人同座。立夫的妹妹环儿挨着莫愁,坐在老祖母那桌上。木兰、红玉和那些年轻的妇女同桌。在四桌上,冯舅妈、木兰、莫愁、珊瑚,都坐的是末座,做主人,给客人敬酒。
木兰在她那一桌上算是主人,先向曼娘的母亲敬酒。以年龄论,曼娘的母亲坐主座是理所当然,曼娘在母亲以下坐,正对着怀瑜的妻子、素云,和莺莺,曼娘的母亲谦让老半天才答应坐主座;她辩论了好久,非让怀瑜的妻子坐主座不可。孙太太说:“我们每天见面儿,今天应当由牛太太做主座才是。”但是年长者为尊,是中国的老礼俗,她只好就主座,因为怀瑜的妻子确是晚一代。
木兰说:“这一杯敬孙伯母。”
曼娘的母亲说:“兰儿,你应当先敬牛太太。”木兰回答说:“不行,那不行。第一、您是长辈。您走的桥比我们走的街也长。第二、您代表祖母的娘家。对孙伯母失敬,就是对祖母失敬。不管别人怎么说,我不能让人家说姚家的女儿不懂礼貌。”木兰站起来向曼娘她母亲敬酒,素云静静的坐着,知道话中带刺,那刺是向她发出的。
吃饭时,木兰想和莺莺谈一谈,而且觉得在近处看莺莺,比在远处更美。木兰在谈话时夸奖红玉的对联儿作得好,就把那句对联儿说出来,因为怀瑜的妻子和莺莺当时还没到。莺莺生得像北方人那样高,声音也洪高。她说:“我也想起一句来。”她说:“幻云为雨雨为云”
“云雨”一词用在青楼,自然可以,可是在这些人面前太不相宜。简直可以说是污辱人。红玉和木兰懂得“云雨”的含义,所以红玉立刻脸羞红起来,木兰则看看她,一言未发。莺莺厚着脸皮说:“这有什么不好?我们现在是摩登时代呀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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